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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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葉先生說得不錯,官家要民同樂,巴不得滿街的散攤兒整整齊齊地給東市綴兩條邊,一家一家的攤位都以路邊的紅燈籠為限,攤位要在這列紅燈籠之內,越過線去,就有衛兵提醒往後挪。

劉大劉二百無聊賴地坐在攤兒前,看著眼前烏泱泱的人。瞧見少爺姑娘下樓了,揚起笑臉把位子讓開,去隔壁攤子上買了一只大紅燈籠。

唐厚孜飽蘸濃墨,在大紅燈籠上書了個招牌——“神童題字”。

幾個下人抄起銅鑼,鏘鏘鏘一陣狠敲,直叫周圍行人都捂著耳朵望過來。

劉大在華家浸染多年,口才了得,回身指著大紅燈籠上的字。

“我家少爺唐義山,是今年神童榜上第一人,今日趁著太後壽誕為大家助興,凡提著燈籠的,皆可過來找我家少爺往燈籠上題字作畫,百文一張!先到先得!”

“燈籠上題字?!”

這路數說新鮮也不新鮮,坊間賣字畫的窮書生不少見,過年時還有當街寫對聯的,可“神童題字”卻稀罕。禦筆圈出來的“神童”世所罕見,不管這位將來能不能高中狀元,留他一份墨寶總是個吉利的。

立馬有客人圍著攤子上前了,七嘴八舌地問能提什麽字。

東市上吃喝穿用樣樣都貴,店家全是豪商,來這兒湊熱鬧的也多是富民,都沒琢磨一百文一張的價錢貴不貴,搶著遞過燈籠來。

唐荼荼松口氣,萬幸她這定價沒定貴了,要是沒人來買,當場降價就要難堪了。

先頭幾個客人還比較講究,要神童給家中小兒題“金榜題名”、“蟾宮折桂”雲雲。慢慢地,說的就雜了,要他題“招財進寶”、“福壽延年”的,直把哥哥當成財神壽神了。

唐厚孜哭笑不得,這個燈籠還沒寫完,下個燈籠就伸到他眼前了。

一百文一幅的字,沒人給銅板,給的全是銀瓜子、小銀錁,很好收。

唐荼荼管賬,每賣出五份就在紙上畫個正字,收到後邊,她連畫正字都趕不上了,只顧得上掂掂銀錁子重量,看個面額,再往箱子裏一丟。

攤子旁擺了個小木箱,唐荼荼終於體會到她娘用箱子裝銀子的蘇爽了。

這輩子沒摸過這麽多銀子啊,她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,這才知道自己賣魚賺的那三錢銀子算什麽呀,像哥哥這樣有文化、有名氣的,錢跟流水一樣往口袋裏鉆。

攤子不大,客人太多,擠不到前頭的客人都把銀錁子往箱子裏丟,叮呤當啷,全是銀子相撞的清脆聲。

劉大笑道:“這才到哪兒呀,從今兒到下個月中秋,有一個多月呢,少爺就算只出十天攤兒,也能賺夠自己的束脩啦。”

他們在街上賣字賣得熱火朝天,唐夫人站在樓上看得直笑:這兩個皮猴兒,把義山也帶得貪玩了。

雅間裏的容家三姐兒紅著一張臉,扯扯她娘的袖子,又被容夫人沒好氣地拂落了,還反過來低聲揶揄女兒。

“在家時念叨了兩天想見你神童哥哥,念叨得娘耳朵都起繭了,出了門,怎麽就成了個鋸嘴葫蘆了?人剛才不是站在那兒麽,你上去說兩句話,唐家哥哥是會罵你還是怎麽?”

容嘉月羞得快鉆進桌子底下去了:“在家念叨是在家念叨嘛,我一看見人,就張不開嘴了,手心裏全是汗……”

容嘉樹捂著額,也笑得不行了,起身就要下樓,“鹿鳴宴上,我跟義山也說過幾句話的,只是沒深交,不清楚他品性如何,哥哥下去給你探探人。”

“哥哥不許胡說!”容嘉月立馬坐直,壓著聲兒斥他:“你不許亂嚼舌頭!你想跟人家交朋友,你自去就是,可不許把我講進去!”

“哥哥有數。”容嘉樹點點頭,也跟著下樓去看唐家那攤位了。

一家三口小聲絮叨,站在槅扇門外的唐夫人只顧著瞭兒女了,一個字兒都沒聽著。

小攤的生意好得不得了,唐厚孜連頭都擡不起來,只管埋頭寫。

時過黃昏,天幾乎是一眨眼就黑了。

西邊南邊街頭都有鼓聲響起,那邊有人喊著什麽,聽不清,卻在人群中一傳五、五傳十,潮水一般擴散開了。

“東市封道啦,只許出,不許進!”

遠處城南、城東的天空中“砰”地炸響,漫天煙花綻開,甚至連北方的臨都山頂、東面的郊野,都有焰火騰然升空。

“放焰火啦!姐姐你快看,好好看啊!”

攤位前的客人們全轉回頭,也顧不上題燈籠字了,都是個兒高的成年人,把珠珠擋了個嚴嚴實實,小丫頭原地蹦跶半天,還是看不著。

“別急。”

唐荼荼扶她踩上攤位,自己也站得高高地看。

今年設計焰火的虞部,為工部第三司,虞部這位侍郎也是個聲名赫赫的厲害人物,連著做了幾年的焰火表演,沒有一年不叫京城百姓大開眼界的。

今年的焰火取的是“四方來賀、八方來朝”之意,漫天的焰火從四面八方漸次傳至城東,仿佛無數金輝朝著興慶宮湧過去,在東市和圃田澤上空匯聚成一片火樹銀花不夜天。

滿街歡笑聲連連,這熱鬧實在好看,唐厚孜筆都握不住了,直看得心潮澎湃,心中震撼得幾乎要落下淚來。

花炮布彩,鶴焰騰輝,這是盛世氣象!外有山河之固,內有國祚綿長,真是讀書人最大的幸事!

而他中了舉人,便是半只腳踩進了官場的門,今後無論是歧路還是坦途,他都是要往官場上闖一闖的。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哪怕個人之力微薄,只能做個樗櫟之材,但凡給這盛世添一塊磚、加一片瓦,這一輩子也值當了!

兩刻鐘的焰火燃罷,客人們都回過頭來了,攤兒上又堆了一排燈籠。

唐厚孜心頭卻遲遲平靜不得,他寫得越來越慢,到最後跟不上了,客人連番催促,越催他越手忙腳亂的。

容嘉樹站在邊上旁觀了好一會兒了,這才上前笑道:“義山,你往旁邊坐坐,我幫你一道寫。”

攤前圍著的客人問他:“小公子是哪個?你也是神童嗎?”

容嘉樹溫文一笑:“我是今年鄉試的舉人,年紀大了些,沒能排上那神童榜,名次倒也過得去。諸位若不介意,我也替你們寫幾幅。”

他容貌實在出眾,攤子邊上圍著的小娘子們羞紅了臉,推出一個膽子大、嘴俏的姑娘來說:“那就你吧。”

她把一盞小巧的兔子燈遞過來。

後邊年輕的姑娘們一看,這位少年公子更好看,烏泱泱地湧去了他那頭。

問她們想提什麽,各個張嘴念的都是坊間酸詩,什麽情啊愛的,什麽此花不解語、枯坐垂淚到天明的,也不知道怎麽這麽多小姑娘愛背秦樓楚館中流出來的酸詩。

容嘉樹搖搖頭:“這詩寓意不美,題在燈籠上更不美,我給你換一首寓意好的,如何?”

小娘子們自然是連連點頭。

只見他往紙上寫:

——人生自在常如此,何事能妨笑口開?

——勸君惜取少年時,莫負韶華於寡恩。

唐荼荼噗得笑出聲,灑脫!

這詩不深奧,她憑著自己本事看懂了,不就是明擺著說——“別小小年紀談戀愛,好好玩耍天天開心,耽誤大好年華跟寡情的男人談戀愛多浪費啊”。

那幾個姑娘好似也聽懂了,眨眨眼睛,笑著提起燈籠跑了。

一波又一波的客人湧上來,又散去,到客人不必排隊時,唐荼荼的小箱子已經裝滿半箱了。

劉大一探頭:“好嘛,估摸著得有三四十兩了,開個鋪子都夠了,辛苦二位少爺啦。”

話剛落,北面又有鼓聲咚咚敲起來。

這回鼓聲又重又急,敲不停當了,敲了足足有一刻鐘,直敲得整座人聲沸騰的東市都寂靜下來,鼓聲聲聲震響在人心口上。

葉三峰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的,一屁股坐在攤架上,壓低聲音道:“姑娘、少爺,準備收攤吧。”

“前邊怎麽了?”唐荼荼忙問。

葉先生聲兒壓得更低:“聽說方才宮裏有人進言獻策,說九皇子近來多病,一場中暑發痧都差點要了命,是肺氣不足、榮衛有損。”

“正好趁著太後壽誕,國喜之日,街上人多,瑞氣充盈,皇上允了九皇子坐輦車出宮行走,跳驅邪舞、祛病氣——一會兒行駕儀仗就要過來了,咱們且上樓罷。”

唐荼荼震驚聽著,頭兩天娘說葉先生坊間人脈多,唐荼荼只當是葉先生市井間狐朋狗友多的意思。平時從沒見過葉先生辦什麽大事,他竟能悄無聲息地知道這麽個大消息,還比所有人都早?!

九皇子今年尚未滿四歲,就已經體弱多病了麽?

他們幾人正半信半疑地收著攤,只聽見街頭街尾鼓聲沈沈,再聽不著別的了。

唐荼荼有點不放心,指指東南邊的興慶宮,悄聲問葉先生:“這是今兒晚上臨時起意嗎?讓一個……嗯嗯……坐車游街,都不用提前安排的?萬一有個什麽……”

——閃失的,誰擔待得起?

身處鬧市,人多耳雜,她話都不敢說全了。

葉三峰“嗐”了聲。

“皇家的事兒,要什麽提前安排?說一嘴就是了。上頭人只管發話,再興師動眾都是掀掀嘴皮子的事兒,誰管什麽提前安排?底下人心驚膽戰地忙活一通,腦袋全拴在□□上,出了事兒就得伸頭擔著。”

“葉先生!”唐荼荼重重喊他一聲,直覺得腦殼疼:“您都敢當街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了,還用壓著聲兒麽?”

葉三峰嘿嘿一笑,幫著劉大劉二去收拾攤兒了。

才剛把各自的物件拾掇好,木攤架挪到墻邊,五城兵馬司和金吾衛立刻來清道了。

身材魁梧的兵士們鎧甲俱全,手持大盾,小跑著前進,將擁堵的人群沖出一條道來。還有內監高舉著“回避”牌,一路緩行而來,把路人全部擋在後邊。

本就擁擠的東市霎時沒了落腳之處,人群清理了一半出去,退至東市外,剩下一半回避到路旁和商鋪裏。

唐、容兩家的少爺小姐都回到了樓上,在欄桿邊站成一排看熱鬧。

街頭街尾的鼓聲鏘然變奏,更強勢有力起來,一力壓過滿街花樓上的排簫、琴瑟聲,將別的所有樂聲都襯成了靡靡之音。

滿街只有這鼓聲,鼓槌越來越快,也離得越近了,好像在慢慢向西行進,震得人耳膜都顫動起來。不多時,又加入了莊嚴肅穆的編鐘聲,徐徐蕩開的鐘聲穿透東市,與鼓聲平分秋色。

這大氣磅礴的調子一出,葉三峰雙眼亮起,抓著自家少爺提溜到最前邊,“這是北境軍鼓!驅百邪、揚國威的,少爺多聽聽!”

這軍鼓不愧為軍鼓,叫唐荼荼一個從沒見過古代戰場的異世人,也被催出血性來,滿心都是“笑談渴飲匈奴血”的壯志情懷。

“來了!”

葉三峰低喝一聲,眾人都朝著北街望去。

百名儀衛之後,就是九皇子的輦車了。那輦車輝煌璀璨,實在奪人眼球,唐荼荼卻一眼晃過去,目光落在了一匹大紅馬身上。

原來,是二殿下領著弟弟游街啊……皇上怎麽又把這勞心費力的事兒交給他了……

唐荼荼心裏鳴了句不平,念頭冒出來,她自己一怔,心說自己想得真多,甩甩腦袋把這念頭扔出去,又望著北邊看他。

站在高處,街上燈火璨然,看得實在清楚。

二殿下雖面上含笑,不時向兩側百姓點頭示禮,實則,他肩頸肌肉都是緊繃著的,眉眼中帶著微不可查的燥意。

噢,他也是嫌煩的……

唐荼荼對他這個表情挺熟悉。

他今日,不像平時一樣穿一身白金袞服了,袞服換成了厚重的玄紅二色,大約是皇子的吉服,玄衣纁裳,束著高冠,濃墨重彩地入了眼。與之一比,容家二哥都太寡淡了。

二殿下騎在馬上,目光左右巡視,在望向街邊這家酒樓時,他的目光仿佛頓了一頓。

唐荼荼下意識地想縮脖子遮臉,袖幅擡到半道兒,她又停下了,好笑地想:這麽多人,他哪兒能看得清自己?想來只是不經意掃來一眼罷了。

雕欄不長,十來個人擠在上頭,早忘了男女大防,等輿車緩緩行來,又緩緩走過他們樓下,要往南面去了,葉三峰等人都回了屋。

幾個孩子卻還趴在欄桿上看熱鬧。

容嘉樹君子風度,站在最尾端,被探著腦袋的唐荼荼堵了半拉,幾乎看不著什麽。

身在皇京,這樣的場景每年都要看上一兩遍,也無甚新奇了,這少年倒是對唐荼荼更有興致,自尋了個話頭。

“方才題字雖累,卻也暢快,唐家妹妹銀子可賺足了?我聽義山說這題字是你想出來的主意,甚妙……”

未等說完,唐荼荼截斷了他的話。

“容二哥!”

容嘉樹正發怔:唐家妹妹怎麽跟他哥學,也叫他“二哥”了?

她側著身望著北邊,滿街的燈籠不知怎麽,好似全往她側臉上照,映得她臉上緋紅一片,似鍍了一層明晃晃的光邊。

妹妹總說唐家二姊胖,他倒不覺得……臉頰飽滿,可真好看……

容嘉樹略一出神,卻見唐家妹妹忽然扯了一把他的袖子。

她仍望著北邊,頭都沒扭回來,這一扯扯偏了,圓圓的指肚,順著容嘉樹衣裳的綢面料子一路滑下去,在他掌側的軟肉上蹭了一下。

癢得容嘉樹頭皮直發麻,忙縮回手,哭笑不得。

哎,還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。

“容二哥!”唐荼荼壓根顧不上扭頭看他,又叫一聲,指著北面,“你看那邊花樓上,是不是有一盞燈籠著火了?”

容嘉樹朝著那邊望去,也是吃了一驚:“確實是著火了,得找個武侯來。”

“來不及了……”

唐荼荼屏住呼吸。

那只燈籠連著上頭的燈繩蓽撥作響,只眨眼的工夫,花樓上的整排燈籠竟全著火了,火勢快得驚人!

而樓頂本用來放焰火的炮筒,向南邊轉過一個詭異的角度,三支火彈連發,穿破儀仗隊,朝著九皇子的輦車尾部激射而去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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